Tuesday, September 4, 2007

Individualism、Zen Buddism:从《东京物语》谈起

首先请各位原谅我用这么多英文字做标题,只是很多意识形态的名词很难找到最合适的中文翻译,只能意解而很难直套。

好像Individualism,中文的翻译往往倾向自我中心、个人主义这样比较贬义和指代偏离国家主体利益的思想。但在实际的英语系国家中,这一个词明显是中性甚至偏褒义的。有网友引用美国思想家索罗(Henry Thoreau)的说法,将Individualism形容为一种独立于权威,独立于社会主流意识,独立于有组织的宗教,特别独立于资本主义贪婪物质占有与物质享受的诱惑,真正人的理性的思考与追求(http://free.21cn.com/forum/bbsMessageList.act?bbsThreadId=585667)。也有学者建议,将Individualism翻译为“个性主义”(http://scholar.ilib.cn/abstract.aspx?A=ynsfdxxb-jykx200405013)。我觉得后者比较可取,但同时也不完全正确,因为individualism也不完全是强调个性张扬而一定要离经背道,打破所有的社会规范。好像昨天谈到的纪德,他的作品在探讨对真我的追求的同时,也很强调如何保持个人的价值观。始终个人是社会的一员,民主的意义也不纯粹是每个人各自为政,反而是在个人与社会总体利益之间作出平衡。所以我更认同individualism首先是建立在对个人和社会关系的思考之上,然后再通过独立思考,找到自己的存在价值和精神目标,而不是盲目和被动服从社会的大势和routine。

individualism跟《东京物语》的关系,源于一部拍摄于《东京物语》之前,跟《东京物语》题材相当接近,被认为对小津创作《东京物语》有影响的美国片“Make way for tomorrow” (Leo McCarey, 1937, Paramount Pictures)。该片跟《东京物语》剧情同出一辙,讲述在美国大萧条时期(Great Depression),一对退休老夫妇the Coopers,因为无力偿还房屋贷款而不得不投靠自己的五个孩子。如同《东京物语》中的周吉夫妇,the Coopers同样面对正在大萧条中挣扎求存的子女们的冷待,还要被迫被拆散寄居在不同的子女家中。两人虽然始终憧憬还有再度相逢的一天,丈夫Barkley还不顾高龄到处求职,但冷酷的现实还是一点点扑灭他们的silver lining。子女们最终达成一个非常残酷的安置办法,将父亲安置在西岸加州的儿子家中,但母亲却要被送进东安的安老院。对于老年夫妇来说,还有什么比分离更为残酷?(《东京物语》里面周吉夫妇在东京神社前分离一幕就是全片最让人神伤的片断,特别是听到老妇人的话“这么大的东京,我们走失了恐怕就再无法相见了”) 尽管分离之前他们有一天相聚的时间,尽管他们可以重游蜜月时住过的酒店,甚至受到酒店员工的热情礼遇,还跳了最后一只舞,但第二天,站台上面反向的两列列车还是将他们永远分开。

“Make way for tomorrow” 跟《东京物语》在反映社会经济条件对家族关系的削弱、两代人之间沟通和情感上的鸿沟、通过镜头和空间表现人的距离和情感状态、还有东西方文化和价值观上面的差异都有相当多可以比较的地方。而这里我想谈的,是从两片的结尾部分来看东西方主流价值观的投射。

“Make way for tomorrow” 的结尾,Barkley跟妻子Lucy在度蜜月时住过的酒店度过了可能是今生最后一次的独处后,Lucy提醒Barkley是时候回去参加子女们为他们准备的farewell dinner了,而Barkley却非常坚决地表是他不想去(参加这么虚伪的表演)。Lucy还是坚持他们不应该错过这最后的相聚,Barkley则冷冷地反问“Why not?”有评论认为,这是对美国的社会精神根基的考问,是代表个人独立意识和自主精神的呐喊和对所有压制独立意识的事物的鄙视。Barkley明显将子女看成是社会对他的压迫的一部分,为什么他的生活一定要由子女来决定,连最后跟妻子的独处也要遵循子女们的意旨?为了表示他的尊严和反抗,他甚至打电话给子女,高调地告诉他们,他跟Lucy不会参加fairwell dinner。电影到这里也体现了Hollywood电影伸张正义的基本主题,“不但反映子女的堕落,甚至还要让他们知道他们的父母很清楚他们有多堕落”("Thus the Cooper children aren't just rotten; they must be made to know that their parents know they are rotten."----David Desser et al., "Ozu's Tokeyo Story")。

作为亚洲人,虽然我很重视自己的独立意识,推崇individualism,但我也很认同亚洲人对亲情和家族关系的重视。而作为父母的角色,往往也被预期对子女采取宽容的态度(“Make way for tomorrow” 里面甚至还将“父亲”“母亲”只看成一个身份和称号,反而是自己的maiden name更能体现真我)。所以《东京物语》在结尾部分的处理就很能体现东方社会的伦理价值。

即便要强忍丧偶的悲痛、即便已经受尽子女的冷遇,但周吉对子女们始终是安详的,甚至想方设法维护他们的面子。即便他们例行公事般完成丧礼,当晚就要离开,周吉也是坦然以对。评论也认为这是受日本的佛家思想影响,生老病死、生离死别都是世道循环的一部分。

小津本身明显是相信佛家的“无常”观念。在他自己的墓碑上的铭文,就是单单一个“”字。甚至他还不喜欢回答别人对他作品含义的提问,经常“洒太极”避开。好像人家问他为什么这么喜欢在作品中包括火车的镜头,他的回答只是简单的,因为他喜欢火车,还加一句他也喜欢鲸鱼。但周吉的恬静和超脱,还有三子Keizo在灵堂中因为难以承受代表母亲逐步远离的木鱼生而悲从中来,还有纪子从周吉手中接过已逝婆婆留给她的怀表而体会到新生活的开始,这些关于循环和转换的引申意,都不难看出佛家思想的影响。

小津认为生命的无常给人带来难以逃逸的悲怆感,但面对这样的真相每个人都需要找到自己的办法去平复这些伤痛和减轻对自己的折磨。所以人是无从逃出这种现实而独立存在的。

我个人觉得individualism跟佛家的这种入世受难的思想虽然有很大差距,但不完全对立。正因为生命之无常,对每个人来说,最重要的不是旦夕之祸福和财富享受,更重要的是不断的自我求索和对真我的塑造。当你对自己的individuality有很清楚的了解后,外界的冲击也就变得容易承担得多了。

只是一点浅见,还望抛砖引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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