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September 6, 2007

临舷赠袍和急水浮屐:『山椒大夫』中的两个情景

最近在看一本云集了从明治时期到九十年代一百多年间重要作品的英译版日本短篇小说集。说起借这本书的过程有点意外,原来是想借关于积田信张或者其他战国武将的历史小说,谁知晚了几小时去图书馆已经一本不剩。恼羞成怒又不想空手而回,于是就只要关于日本的书都借一本回去安慰自己,于是就随手拿了这本短篇小说集。谁不知读下来才发现,原来这本小说集对阅读日本电影和了解日本文化更有帮助。因为明治时期到现今时代这一百多年,正是定义现代日本的主要时期,这一百年内经历的数个阶段,日本社会的整个变革历程都由历代的作家用文字记录下来。从森鴎外(即将谈到的『山椒大夫』的作者)、夏目漱石芥川龍之介(『羅生門』原著作者),到川端康成、三島 由紀夫 ,再到学运时期的大江健三郎以及现代的村上春树,他们见证和记录了百年日本的种种变迁,甚至他们个人的起落浮沉都成了日本历史的一部分。没有他们提供养分和基础,恐怕就没有黑泽、溝口等人的大放异彩,他们其中有些人甚至跨界成为电影人。总之日本电影的发展几乎一开始就跟日本文学水乳交融,了解日本文学也对解读日本电影提供直接的参考资料。

这本小说集的开篇之作就是溝口健二的名作『山椒大夫』的原著小说,应该是生于明治时期的森鴎外利用传统故事、再作一点西方式的浪漫主义加工的作品。前半部是一个家族的悲歌。平安时期,平正氏的妻子玉木因思念到筑紫国布道和救助当地民众的丈夫而带同一对子女和老佣人前途跋涉去找寻丈夫。谁知在越後国因为误信他人而沦为被贩卖的奴隶。老佣人不甘受辱而投海自尽。与子女分离的玉木本想仿效,但却因为在投海前向人贩子赠上外披的单衣而被人阻止。读到这里,我是觉得有点不能理解。既然不甘受辱而想投海,为何多此一举留下衣物呢?还要是留给加害自己的人。

放下这个疑问继续往下读,后面的情节就越发悲壮。被人贩子从母亲身边活活分开的一对小儿女,在异国他乡饱受折磨,还因为被主子听到他们想合计离开的话语而惨遭烙上十字印记的命运。这个打击让姐姐安寿仿佛昼夜之间完全成长。她知道自己和弟弟如不想办法逃走就永远不可能跟父母团聚。但她知道自己气力有限,二姐弟一起走只有死路一条。于是她强忍悲痛,一路收集周边地形讯息,一边做出让弟弟逃逸的计划。等计划一完善,她跟弟弟上山点明路线之后,并把家传的小神盦交给弟弟,然后不作他说就与弟弟在山脚分别。第二天,主子的家臣搜遍整座山都没有发现安寿的踪迹,只在山脚的溪涧上找到安寿的草屐。

这个片断跟之前母亲玉木投海前赠袍的情节重叠起来,似乎较为容易理解。或者就如自杀的人肯定会留下遗书,相信如果做母亲的真要含恨而终,心中始终会放不下一对子女。所以如其在这世上灰飞烟灭,她应该是想通过留下单衣,让她在阴间也跟子女有一个联系的纽带吧。日本人对衣物的重视似乎是由来已久的传统,特别是较珍贵的和服外袍、甚至只是夏衣,往往会作为重要的家族财富加以保存。这在一些很现代的作品中都有反映。好像《再见萤火虫》里面,双亲早已离世让兄妹俩饱受风雨飘摇的日子,做妹妹的可以忍受亲戚将自己的家庭财物一件件拿去变卖,但却坚持一定要留下母亲的和服;又好像是枝裕和的《无人知晓》,虽然被母亲冷漠地抛弃,但对母亲还有期待和眷念的二女Kyoko却坚持不让哥哥拿母亲的衣物去变卖。似乎在女儿心目中,母亲形象的承载物就是带有母亲余韵的衣物服饰。

至于用山涧上漂浮的木屐来指代香消玉殒的意思,我在青山真治的《Eureka》里面也有看过。《Eureka》里面役所广司工作的地方有个倾慕他的女职员。开始时役所一路保持跟她的距离,但后来知道她的身世之后,他觉得打开心扉接受对方,当夜还跟她一起回到她的寓所。但第二天,女职员寓所外的溪流上就浮着她穿过的拖鞋,漂了一段路之后就被河上的水草挡住去路。看到这幕,再结合之前一直有提起的年轻女子被杀事件,观众应该马上可以反应到,那名女子已然受害,役所之后的命运也如这只浮屐一般,难以自决了。因为企求让外界的爱和温暖来破除他自己心头阴翳的希望已然破灭。

浮草在日本文化中往往带着漂泊无依的伤感气息。小津就拍过《浮草》和《浮草物语》两部作品,讲述旅行艺人情感无所依归的惨淡晚年。而木屐或者草屐,则是旅人的象征。木屐离身,表达旅程未达终点已然结束。溪上浮屐,更是表达无所依归的魂灵游荡于世间的山林野外,不需要言辞,萧索凄伤的意味已经溢于言表,真是无声胜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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